from the dust(德哈/AU/一发完)

*科研师draco和虚拟英雄harry

*希望大家看的开心。话说过几天要高考了。要考试的姑娘们加油啊。



(1)

 

他们说,求求你带走他吧。我们没法做到丢弃他。韦斯莱抽泣着,巨大的机器在他脑后运作。格兰杰坐在银色桌子上,桌腿生锈了,像她的心。她擦拭光盘,仔细的仿佛那是一个活人,或是一个灵魂。她说:这是原始数据,其他的都被销毁或丢弃的差不多了。她把光盘给我,一言不发,她在颤抖,甚至不愿意看我的眼睛。战败者。这一群战败者,就像美国南方佬,他们被击败了。


上午九点,或是十点,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,但我得抓紧了。我拿起光盘,上面写着“哈利.波特”,他在光盘上对我微笑,一点也不知道事情如何,他只是微笑,甜蜜地像柠檬,从不忧郁,从不屈服。我没有对格兰杰说好,我只是沉默。沉默,有时候代表同意,难以理解。我喝了口水,味道难闻,那是隔夜的水。韦斯莱忘记替换了,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过得糟糕。他们哭,都在哭。格兰杰、韦斯莱、隆巴顿,每一个和我合不来的人在哭。甚至潘西也哭。而她是我唯一可以安慰的人,但我没有去。她说她讨厌《哈利.波特》这个项目的,但她言不由衷。

 

董事会说,《哈利.波特》这个项目可以停止了。人们的战后伤疤已经愈合,口哨、冗长而过度制作的小调、花里胡哨的扑克牌,当快乐的夜晚来临时晃晃悠悠喝一杯掺了水的威士忌,和脱衣舞女胡闹和鬼混,这才是人们的心之所向。这个时代不再需要英雄,英雄使人们胆怯、自责。谁想要盯着哈利.波特而不是盯着脱衣舞女胸口上闪闪发光的坠饰?哈利.波特落伍了。他们说完最后一句话,向我递来一支香烟。我低头让打火机亲吻它。火。灰烬。一种苦涩而浓郁的味道在我的嘴巴里膨胀,之后那味道忐忑地变成一句话,尽管我说的很自信。我说:“当然。当然该停止了。”我知道该怎么说,一向知道。因为为我抵挡风雨的灰西装不是我的、崭新的皮鞋不是我的、我买的装有护栏网的掉落满秋叶的房舍也不是我的。它们是董事会的。甚至这支烟、这片空气、我喝的白兰地,它们都与我毫无关系。我为谁工作,就该对谁俯首称臣。胆小鬼吗你说我是?不,我这辈子做的最勇敢的事就是逃离你们的目光。

 

《哈利.波特》。他问世时战争刚刚结束,断指和被砍下的脑袋还没有被河水和泥土完全消化,公路也没有被填补,香烟缺乏、泪水充足,每当夜色来临,人们总会陷入一种类似于绝望的温柔,孩子们唱歌,以抵挡漫长的时间。一夜便有万古长。除开布满都市的雷管和炸弹,整个陆地上都仿佛缺少了什么东西。也许是灵魂、某种漂浮的情绪,没有人知道。人们寻找,但地窖里布满灰尘的钥匙不回答他们。白人、黑人,梦想破碎。没有人愿意苏醒,他们死气沉沉,唯一一点钱更愿意购买酒而不是食物。

 

我们——《哈利.波特》就是那样出现的。一张光盘、一个主人公、一个妙点子。希望。我在董事会上指出,人们缺少的是希望。抓住了希望,等于抓住战后第一百万个机会。我们可以创造出一个人物、完美人物,一个英雄,为他们送去希望。一个虚拟人物,把数据刻在光盘里,当光盘被放在录影机、样板层上,英雄会出现,对他们说话、陪他们吃饭、与他们共同欢笑和落泪。一个虚拟的可以感知情绪的智能机器。我将其称之为这个。


“把恐惧交给我,把英雄交给你。”这是我们的广告词。霍格沃兹公司一向敏锐,他们从中窥视到了某种和大众相通的隧道,于是立刻答应了我去做这个项目。但他们不允许我去创造这个英雄。“你的英雄可能与别人所想要的会有一点点不同。”他们委婉地指出。

 

好吧。我当时屈服了。我和别人不同,少了一些爱和希望什么的。我是个个人主义者,情感缺失症之类的,这没法带给别人希望。于是这件事被交给了格兰杰、韦斯莱兄妹两还有隆巴顿几个人身上。他们才是英雄先锋。虽然我不乐意韦斯莱插手。他的红发太廉价了,像剖露出来的红电线,他又和我过不去,我不相信他能做出什么。可能复制雀斑吧?但是我仍然放手让他们去做了。我自己呢,则空虚地躺在黑暗的房间里,预估未来,预估利润和收入,我想着夜晚,想着撒在冰淇淋上的白盐,想着还未战争时我每天东游西逛的在人世里的时间,我甚至估算了一下下雨是二十四点五毫米还是二十五点四毫米。我什么都想了。只是不去想那个英雄,韦斯莱和格兰杰做出的虚拟英雄会是什么样。我握着玻璃酒杯,缓缓沉睡,月亮掉下来刨开我的心,它也能证明我没有想,一点也没有。

 

但这并不代表我看到他问世时我不会惊讶。当我走进实验室,踏在发着光的白地板上,不耐烦地随格兰杰故弄玄虚地把光盘插进一个录影机或是什么时,即使她自命不凡地理了理她的头发我也一言不发。她打开机器,修理它,翻来覆去地检验它,样子像农奴主保护羊羔,或是站在安纳布尔纳峰山顶的登山家。她终于确定了,不再犹豫机器的好坏,认真地把光盘塞了进去。在塞进去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光盘表面,它像钻石般发光,表面刻着一个男孩,外貌模糊,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,感觉有点像站在虫洞外发现一个存活的星球。光盘有磨痕,他的笑容是像素游戏。光盘在机器里旋转,旋转,声音大的像巨型机器嚼烂吸尘器。之后,一秒之间、或是十秒之间,我不知道,总之,在一个渺小的时间单位里,我们呼吸、眼睛转动、灵魂游荡,怀疑自我和他人,面前忽然就出现了一个真实影像。

 

一个男孩,从光盘上浮现了出来,起先是半透明的,没有脚,也没有身子,像副半身像。然后慢慢地色彩叠加在他身上,额骨、血管、皮肤,它们被精准地安装在他的躯壳上,他被当做空旷的后花园。五秒?九秒?他终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、站在我面前的个体。我该怎么形容他?——缀着疲惫和怀疑的绿眼睛,充满怜悯和友好地看着你;脑袋上的闪电型伤疤像一句警句,使人脱口而出道:“你是那个英雄吗?”他的手交叠着,规矩地侧在衣服两侧,我不得不注意他的衣服乱糟糟的(是为了亲切感。格兰杰说。)他是一个中间体。白和黑之间。银河和大地之间。完全善良和完全接近撒旦之间。但他明显像一个英雄。在战争中不得不摔倒又爬起、在原野里奔跑调整呼吸、困苦、失败,欲念之火抓住他,但他又必须前行。是这样的英雄。

 

我放下了香烟,将它压在烟灰缸里。它熄灭了,像我的漫不经心。而韦斯莱很明显满意我的表现。他的红发如同压不平的小麦一样翘起来,朝我显摆他的成功。他甚至挺起了胸膛,我猜他下一秒要谈论什么了,关于我的自大、愚蠢、不可一世。但是我不关心。谁关心呢?我的香烟彻底消失在玻璃里,我向前,头也不回,那是我的最后一管娱乐剂。时间到了。我该进入虫洞,和存活的星球打招呼。我调整姿势,尽量使自己感到舒适,我走上去,皮鞋与皮鞋稍稍分开。我的衣角眼看要碰到他,但它最终只是滑翔过空气,穿过他的手臂,永不停留。虚拟人像。没有肉体。神经、数据,这就是他全部可怜的财产。我提醒我自己。我放松,将最后一口酸涩的烟气丢弃在空气里,然后和他对视,打量他。他朝我点点头,他的疑惑简直像真人。他不知我为什么看他,于是稍稍质疑地看着我。

 

我说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

他回答道:“potter,harry potter.”

 

我朝他假笑道:“很高兴认识你,要是你不是韦斯莱们制造的,也许我们能成为朋友。”我伸出我的手,恶意地看着他。

 

他稍微停顿,但不迟疑,他眨着眼睛,回答我道:“我也很高兴认识你,要是你不是那么自大,也许我能勉强和你说一说话。”他没有伸出手,甚至不愿意看它一眼,假装友好地握一握。

 

“啊哈,我在他身上装了一个语言反击系统,防止的就是你这种人。”韦斯莱在我背后得意洋洋地提示道。 

 

我眯起眼睛看着哈利.波特。但他没有退却,他不害怕。他反过来看我。透过他的眼镜。破碎的发光的圆眼镜。他看穿我了。我想。尽管他只是一个虚拟体,但我相信他的灵魂透明清澈,闪电伤疤庇护他。他可以穿过轰隆隆的工厂、金色子弹般的车群而毫发无伤,流言、孤独,他拔过那堆野草前行,坚韧无比。农场、利物浦、曼切斯顿,这些对他来说不值一提。更不用说伦敦。伦敦是温室。伦敦之雾对他来说,只是一串无意义的和真相同等的美丽的白色。我明白,打心里明白,他能穿过这些,必然也能穿透我。他看透我。我对他来说只是在峡谷底下歇息的胆小鬼。三秒之间,不,一秒、千分之一秒、万分之一秒、一刹那,陨石坠落,他立马就明白除开手指上香烟留下的痕迹外,我一无所有、除开对逃避外我一无所知。我。人群里难得一见的恶棍、一个胆小鬼、混蛋。在我们较量的第一秒起。梅林之手已然悄然提示他。

 

我低下头,马口铁烟盒在我胸口口袋中。我抽出一只,咬住它。对,就是这样。不要惧怕。我深呼吸,提示我自己,没什么所谓。无耻之徒。因为我就是这样的无耻之徒。

 

我转过头去,烟头在我嘴里摇摇欲坠,我用打火机为它提神,尽管这预告着它的死亡。我说,我对格兰杰和韦斯莱说道,哈利.波特,他百分百会被战后的人们视为神灵和万能医生。

 

(2)

 

我穿过许多间办公室,手里捏着那张光盘,这是哈利.波特的最后一张数据盘,其他的数据盘已不复存在,垃圾场、某个复古爱好者的地下室、摩天大楼楼底的老鼠窝,我猜这是它的最终归宿。总而言之,它再无用处。我们往常通过更新这张光盘更新其他数据盘。但现在已毫无必要。是的,没有必要。哈利又长大了一点吗?他的英雄意志有没有被磨灭?他左脚大拇指因为撞到游泳池池底而发黑,如今有没有恢复原状?这不再重要,重要的是生活、甜蜜的生活。一勺冰淇淋、一曲音乐。哈利.波特已经完全过时了。

 

电视。我再走过一间办公室,我注意到某人的电视开着,彩色屏幕。一格一格的复杂的像素,组成女孩的完美笑容。她在唱歌,“happy bird”之类的,我没有听,径直走了过去,她的快乐便被我抛之脑后。我知道她。一个新树立的偶像,出名是因为在一个节目中,她站在由马丁尼、龙舌兰、金酒和杜松子组成的顶尖之塔边,它们摇摇欲坠,玻璃闪闪发光,是保护它们的唯一保镖。但她不在乎,完全不在乎,她拿起一个高尔夫球棍,像扔一个坑坑洼洼的月亮,啪嗒,打碎它们。酒啊酒。它们屈服、掉落,从顶尖之塔。好多种酒混在一起——她胜利了,便出了名。许多人爱她,拿她的签名,哭泣、尖叫、呐喊不停,诸如此类。

 

这让我想起波特。哈利.波特。过去也有过许多女孩这样为他哭泣过。争风吃醋?最常见不过。尽管他只是一个虚拟人物,在光盘上面飘来飘去,装的反击语言系统使人怀疑他是不是韦斯莱家的另一个兄弟,但没有人不爱他。他们爱他,狂热而悲伤。黑人区里,奔跑的小孩,哈利!哈利!他们说。手里拿着海报或是光盘,四处寻找一个放映机。“我的哈利更好。”他们争辩着。酒厅里也是,一个女人演唱歌曲,观众席没落狭小,波特的影子缩在里面,唯一一个观众。他一动不动。我只为你歌唱。她说。一束深蓝的光穿过波特的身体。他在想什么?我不知道。他是缪斯、神灵,安定人心,我无权问他。人不需知道神有什么想法。

 

而且波特太多了。那段时日里,他的光盘疯狂售出。到处都是他。他陪人们郊游、野餐,海滩上堆满光盘和人类。我走进公寓,仰望城市,街对面的波特对我点头微笑。街角电视里,新闻不知疲倦地报道《哈利.波特》这个大项目。“痛苦的良药。”他们说。一百个人身边就有一个波特,每个人都如此依赖。人人渴望波特、光盘波特,因此产生痛苦的爱。涂鸦墙、书籍、海报,城市被哈利波特笼罩。


每至午夜时分,幻想彼得.潘的女孩爬上高楼,生硬地在哈利.波特的广告牌上游走。月亮照耀,他的眼蒙上灰尘,但她们毫不在意。她们只想要吻。他的一个吻。她们低头,低头,腰被绳索绑架,不断下行,她们绝不屈服。尽管那双嘴唇,雨水打湿它,昆虫爬过它,但她们对浪漫的向往杀死现实。她们寻找,发现,心满意足停下,叹息、叹息,说,“看,我找到哈利的嘴唇了”。然后上前吻他的唇。虽然那只是一块布,而她们的吻像蛛网掉在巨大城镇上。

 

我告诉过波特这个盛况。当时是对着母体光盘。最原始的光盘。在一个寂静之夜,一间房间里,我告诉了他。我对他说:“他们爱你。”我对着放映机,他出现在放映机上。他慢慢变得清晰。而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。他记得我,因为他没有惊讶。他没有对我无头无尾的话发表看法。他只是慢慢打量四周,盯着漆黑的天花板、地板。黑暗中我的香烟跳跃着爆发火星,它们照亮他。他银色的发光的身体边缘可以被照的很清楚,那一点银色像褪色的眼泪或是什么。但我只是轻轻笑了。我不关注这个。我想。我停了停,又嘲讽他道:“我们的——虚拟的——大英雄波特——”

 

他总算有反应了,他转过头,问我道:“我们这是在哪里?”

 

那是我第一次和他正式交谈,只有我和他,没有人干涉。现在想起来印象深刻。因为那时我感到异常孤单,我想找人说话,可我不知道找谁。你知道,人人有这种时刻,开口欲言,但最后无话可说,香烟、香烟,它吞灭一切。黄昏湮没词句,我们飘散,歇斯底里、精神疲惫。我不知道何去何从——我坐在某处,表情傲慢,像说:你们这群蝼蚁。但其实我无所思考,也无所想法。


我猜是战争的错。又或者是因为我自己。我毁灭战争、战争毁灭我,它会在一瞬间阻断你的喉舌。自由?那是什么?想到这个词就想去厕所干呕。我能吐出一大串下流之词,但真心话或是坦白对我来说异常艰难。这把我逼到极限,我几乎无法呼吸。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走在哪里,前方是天堂火光或是什么。我走在大街上,行将就木。灯光像是飘散的蒲公英。我得抓住点什么……我对我自己说。随便什么。将我没有重量的灵魂拉住。绝不死亡。引领我吧,撒旦。

 

于是,当我再次回过神,我已站在这里。对着哈利.波特。一个机器人。讽刺地说话、尖酸刻薄,而灵魂的一角被拉拽住,它散发出淡淡的碳酸味。

 

我回答道:“实验室,我负责检查你有没有出问题或是怎么的,但现在看来,你好的就像韦斯莱的红头发。”但其实不是。我悄悄把他带来的,韦斯莱和格兰杰都不知道。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对他撒那个谎。更重要的是,为什么在我孤独之时,我的本能浮现,潜意识绕过我不动声色走向他。当我回神,一切成定局,我把他带到某处,尖酸的讽刺无法遮盖我的心虚。为什么面对他,对着哈利.波特、把他带到某个地方,我自己也不明白。说话?面对他不该沉默是金么?又也许更简单。我想被毁灭。耻辱心被消灭无几,我坚信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是无耻之徒的人,我被他金色的箭射中灵魂……我不知道。我张开嘴,闭上,一种想倾诉的耻辱感追溯而上。

 

在黑暗里他也能看到我。我确信。他沉思了一会儿,我听到声音。黑暗的声音。那使我颤栗。就这样许久后,我动了一动,不安之极——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我,明白我在撒谎,明白我在这种时候突然不知所措,全因我是个胆小鬼,尽管只在这一天的温柔夜色。我夹着一只香烟,我尽量使它不动,但它的烟星像衣服上的线头一样落下来,滴在黑暗里。我腹部不安感沸腾。哭声。我能听见。这种感觉一线到底,直到他终于开口。而我感觉不能再糟糕。


但他没说什么。他只是说:“好吧。我明白了。那你想聊什么呢?”那一秒,我就知道他清楚任何事了,我骗他或者不骗他、这个夜色、我。但是他不说。该死的仁慈。可这同时也使我舒了口气,羞耻感退潮,沸腾从我的血管里收缩,我的心也收缩,海绵里的水被挤出。取而代之的是安全感,舒适而坦诚。

 

我揉了揉我自己的脖子。地上是器械被移动时刮过的瘢痕,四周的沙发毫无生气。我站起来,又坐下。我换了一个位置坐。我离开了折叠椅,坐在房间最大的沙发上。月光正好照在沙发上。我喜欢那个。这是我的某个坏毛病,爱抢得先机,咄咄逼人。但波特没有责怪我,也不坐下,他不用,他的感官里没有这种感觉。我盯着他,想了想,不怀好意地问他道:“被这么多人爱着,负担重吗?”

 

他耸了耸肩,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
 

我抬起头:“你是英雄,你不该知晓万事吗?”

 

“是吗?”他说,语气平淡。很奇怪。尽管他是个机器,我却觉得他不喜欢这个话题。关于英雄、拯救之类的。

 

我于是狐疑地问他道:“波特,你难道不愿意成为英雄吗?”

 

他抬起眼睛看我,头一次,认真地,平静地。一眼。只有一眼。我很难形容。他顿了顿,说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说完这句,他不再开口了。他走到沙发的一角,第二张沙发旁,停了停,又走到第三张。他像是疲乏,想要坐下,但那不可能。而他没有坐下。他只是靠着沙发,他的身体边缘发着银光。一种无言的情绪从他身体涌上来。尽管我不明白,但我仿佛能理解。他不会说不,也不愿说好。我和他像蜂鸟和河马,河水两端是我们。我们唱歌、饮水,谁也不理解谁。但是当我们走动、漂流,共同感逆流而上,压迫灵魂。灵魂因此剧痛,像膨胀在热水壶里的气体,我们从情绪里闻到它。但并不是令人难以忍受,只是压迫。气氛沉默地逝去,我微微地搓着手指,羞耻感,或是耻辱感却没有涌上来。他的一句话堵住路途,他坦诚地可怕。我也没有恶言可讲。

 

我偷偷地抬起头,想要打量哈利.波特,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,我愿意打量他,也许我想从他那里知道什么……可是还没等我的目光包围他,他已经包围我了。当我抬起头,我发现我被包围了。被他的眼神。他原来也在打量我,以英雄的方式,正大光明。由于我们目标相同,我们在我抬头的一瞬间,便目光对视了,我们无言,望着彼此。气氛再次剧烈地翻滚,但指向不是焦躁。指向更为平和。轻轻地、慢慢地。像热水壶里的气体的气氛此时漏了气,它不再剑拔弩张。它转化成一种感觉,流泻奔腾。月光吗?不是。要灰一点。这种感觉使人想笑,但不是大笑,是微微地笑。很有礼貌,不敢确定,随时会被打破。但我没有笑。反而是他先笑了。他轻轻地笑了一下,因为眼镜,他看起来很像古旧唱片上的人物。

 

于是我也笑了,我艰难地、琢磨着,轻轻地苦笑了一下。

 

他说:“嗨。”

 

我也说:“嗨。”我的嗓音头一次柔和。这可能是哈利.波特机器的某种功能,助人恢复情绪,而我成了消费主义的替罪羊。我的理智提醒我。但我还是微笑了。当那是真的吧。他的微笑。他的琢磨。二十世纪需要纯真。

 

他想了想,用微妙的语气试探我道:“那么……德拉科.马尔福,你今夜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做一个虚假的电视记者吗?”

 

我轻笑起来。幽默功能。看来他不只是一个完美英雄。他对着我时,会偶然咄咄逼人,抓住重点和我的心事。就像第一次见面、这一次。他黏糊糊的完美面具掉落,像石头落地。一个难以形容的仿佛水蒸气的灵魂溜来溜去,而我无法抓住。

 

我轻轻地咳了一声,然后开始说:“波特,你真够自我。”自我……我说。我的声音像一管在太空中的牙膏,过于虚幻地漂流。我慢慢地开始说话,在第八层楼,有质感的金属和墙壁之间。波特的脚有时隐形有时浮现。我说着话,用比喻、尖酸的讽刺。我每说一句话,我的感觉就会好一点。我意识到我是在交谈,和波特交谈。有生以来,在逃离父母和孤独之中,我找到了一条隐秘之路,即使它像是通往铜墙铁壁。我说。不断地说。我大笑、展现自己的懦弱、虚伪,把心中的恶劣的东西挤出去。某一种感觉升腾。我想那是安全感。我继续说,不断地说。直到安全感似乎平稳,我心满意足,被黄昏逮捕的恐惧逐渐消失,而我的倾诉欲被填满。

 

“那么,我想我们今天检查完毕了,你一切正常。”离开的时候,我堂堂正正地对他这样说,而他点头附和,不拆穿我的谎言。但他知道,我也明白。完美之夜啊。几乎完美。我这样想。我准备把光盘从放映机里取出来。我向他点头,以示离别。几秒以后,他马上就要消失。我准备目送直到他完全融化。

 

但这时候他突然说话了。他抬起头来,叫住我:“德拉科,我想,我有个问题问你?”

 

我随口说道:“你说。”我抬起头看他。

 

他沉思许久,开腔道:“我想问,他们这么爱我,仅仅是因为我是某个英雄吗?因为我是哈利.波特吗?那假如我只是哈利.波特。一个平凡人。父母活着,喜欢的女孩子永远不喜欢我……”

 

我们之间沉默了。放映机的转动发狂似的鸣叫。过了良久,我听到我自己开口,声音像锋利的钢刀片,可以利落地剥开冷冻过的皮肤。我轻声说道:“波特,有些时候,你太智能了。”

 

想到这里,我为自己倒了一杯水。我喝下去。秘书走过我身边。我把玻璃杯转来转去,一刻也不肯停。每当想起那个夜晚,我总感觉我错过了什么。当我想要看清时,月光发狂地流下来,挡住了我和他,于是我没法说清、永不能说清。那是什么?我问我自己,但我不知道。我得到了救赎,阻断孤独,再好不过,尽管只有一刻。但是我知道我自己错过了什么。我想我也明白我错过什么。可我不能说。我假装没看到,我本能性地没有开口,拒绝询问,我深信那之后不是深渊,但我的恐惧一如既往做了主。


之后我没再和哈利.波特聊过天,因为我的孤单只存在一天。而他,万人迷,事务繁忙、日理万机,虽然逐渐过气。于是我前行,叼着香烟。他前行,越发多的功能加之于他身上,他越来越先进。我们唯一的交集只有香烟的气体飘入他的房间,而他说:“no smoking.”

 

不,还有一回我和他说话了。他升级第八回的时候。我们通过电脑为他改造。他一动不动,躺在巨大的电脑屏幕上。他面无表情,当大家望着他时他勉强微笑。我拿着手术刀(也就是键盘),假装研究数据,在没人注意时我走来走去,抬起头打量他,眼神飘忽,像看一个星球。他没有穿上衣,袒露的地方是皮肤和电线的结合。真古怪。他和我完全不一样。我想。

 

我轻声对他说道:不会痛。我的声音很小,穿过满是白噪音和虚空的房间到达他耳旁有点困难。但他听到了。他在格兰杰为他填充数据时吃力地转过头,平静而温和,超脱般看着我。他没有说话,我却感觉在沉默中碰到无限。他和我之间隔着巨大玻璃、一个电脑屏幕、一个真空管。可他的一眼。他的一眼,像是我和他都站在漩涡里,我们无法动弹,于是只可以彼此凝望。他低声说话了。他的声音透过玻璃,许多分子倒流、落下,淋到我头上。

 

“it’s ok.”他说,“i am the hero.”

 

(3)

 

该走了。我知道。是时候了。再不走韦斯莱和格兰杰要晕厥了。但我还不想马上动身,很奇怪。我想我该去吃点什么,去路边。我的脑子几乎无法思考。哈利.波特的光盘在我的包里,我怀疑它会融化,变成水银,但幸好只是我的幻想。我出发前最后检查一次,它竖立着,在我的包里,闪闪发光,毫无疑问还是固体,我从侧面看到他的笑容,在光盘上。彩印模糊了,他笑容的含义也变得模糊。

 

“那么,我要一份蔬菜沙拉。”我讨厌路边小店,它们便宜又肮脏,空调气息同时蕴藏着隔夜灰尘和只活一个小时的昆虫。但偶然地,我也会走进它们。打破生活的表面。我把它称之为。它们使我想起战争年代,混乱的氛围。不可能干净的蔬菜、废墟、绝望。以及…渴望英雄。我并不是说我怀念它,相反,我厌恶它。但我想记得。那是过去。战争的过去,哈利波特的过去,我们的过去。

 

服务生为我点烟,我埋下头随火掉下。我吸了一口,敲敲桌,电视上在放某部电视剧。有人说话,电磁波震动,电视画面过艳。廉价。无非又是快乐的主妇、牛仔之类的。但服务生很认真地看着。他为不属于他这个阶层的爱情而叹息。当矫揉做作的主妇坐在沙发上,打开某一瓶象征她布尔乔亚身份的马丁尼时,他向我搭话了:“先生,现在的生活真甜蜜是吧?”他只是随口一说,而我不想回答。于是我只是象征性地点头。

 

我注意到他们的电视底下有一台放映机。当然。同样散发着便宜的味道。

 

“我能用一下你们的放映机吗?”我沉思了一下,问他。

 

他耸耸肩:“当然。”

 

我取出我皮包里的光盘,哈利.波特在微笑。我没有看他的微笑,径直朝放映机走去。我在做什么?我也不知道。有一种力量驱使我。尽管它只存在于某个区间,推动的力量微不足道,但它狡猾地通过某根神经到达。困顿之中,我感受到它似有似无,像羽毛般挠我。就像羽毛船。我坐在羽毛船上漂流到放映机大岛,为某个神秘酋长献上我的光盘(不是我的,也不是别人的——关于伟大的哈利波特。)服务生眼睛不动声色地窥视着我的光盘是什么。他从我的指缝里闻到哈利.波特的微笑,但他不能明确那是什么,他更好奇了,也不再掩饰他的好奇。他伸着他黝黑的胳膊,向前张望。而我不对他作出任何反应。我不需要。

 

我把放映机打开,将光盘塞进去。我听到了。光盘轱辘轱辘转着,许多数据被读取。红光。光盘亮着红光。它像是卡住了,被什么东西乱了阵脚。它发出一种可怕的如同机器崩溃的声音。它旧了,又没人修理它,这种读取困难的情况很正常。事该如此。我明白。但难以言喻的情绪还是浮上心头。

 

艰难地,放映机上冒出了一股珍珠白。像是雾或灵魂。但它很浅淡,组不成什么。就像散落一地的零件和器具。咔嚓。咔嚓。声音响起来。几秒钟以后,放映机上终于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哈利波特。他空洞地微笑,说话声音像从太空中传来:“你……好——”他的声音太古怪了,比机器人更胜一筹。而他的“好”字还没落地,他的身子就迅速重新化作了一团雾,像被龙卷风吃掉,他的身子垮掉、头颅成了一片混合的颜色,像嗑药之后天空的色彩。之后,它们再一齐重组、狂喊。

 

“你————哈——好——”那仿佛是他的挣扎之音,落水之人的最后呐喊。当他喊完这句话后。那些颜色爆炸。无声爆炸。没有声音。像颗粒一样扩散,接着扩散的颗粒慢慢流下来、颜色变浅、消失、消失不见。哈利.波特,就这样化作色块、颗粒,最后不可得。只有一点绿色,在所有颜色凋零以后,勉强地在这肮脏的饭店里闪烁了一下。仿佛是救赎之光。它闪了三秒钟。一、二、三。服务生静谧地看着。我不知该如何言语。接着它消失不见。

 

“那是……?”服务生转过头来,结结巴巴地问我,他有些紧张,咬着自己的指甲。

 

“没什么……只是旧光盘不灵敏了而已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回答道,为了避免他过分紧张,我继续解释,“那是哈利.波特的光盘——以前很流行的玩意儿。”


他恍然大悟,睁大了眼睛:“我知道了……原来是那个,真是好久没见了。我以为已经被全部销毁了。”他的身体放松下来,他耸了耸肩,“老古董了不是吗?早该被丢弃了。我是说——现在谁还会喜欢什么战后英雄,哈利.波特之类的——破烂而已。”

 

我低下头把光盘取出来。没有说话。我不知道说什么。也没有什么好说。光盘在发烫,仿佛它的一切在刚才那一瞬间被抹杀干净。哈利.波特,印在光盘上的画面已经像一片夜云。服务生仍然在自顾自说自己的。他的语速加快,伴随着无意识的动作。但我听不见。电视闪了闪,重新回到播放的电视节目画面。主妇。又是家庭主妇。她在房间里坐立不安,挥手即是呼风唤雨。她大声说话,硬是要逼着别人看到她的灵魂。

 

她说,歇斯底里地说道,她的呜咽在午夜里伴着闪电渗入人心:“你们需要他。你们要求他。当你们不需要时你们讥讽他。你们看似谁也爱,但你们谁也不爱,你们只爱一样东西,那就是你们永无止境的欲望。”

 

操。我想。

 

(4)

我从服务生那里买了一包香烟。味道乏善可陈。我抽了半根就丢掉了,我讨厌那股味道。它落在楼梯与楼梯之间、夹缝与夹缝之间,慢慢熄灭。我盯了良久,终于不得不开始我的前路。当我上车时,我发现了件事情——我打开车门,坐上去,发动汽车,转过头。我看见哈利.波特坐在副驾驶,一动不动地看着我。更奇怪的是,我觉得理所应当。他在这里、与我说话,好像从未消失、他是个活人而不是光盘里的虚拟人物、我们活在过去。这些都顺理成章。我甚至没有说“嗨”,也不愿意“我的上帝啊。”我只是看了他一眼。只一眼。


“垃圾场?”他说。 


“放心,不去垃圾场。波特。”我对他说。而他耸了耸肩。

 

他此时不是那种刚刚浮现时半透明的状态,也不是完全实体,他处于两者之间。他的呼吸被夕阳渗透,整个人是暖烘烘的金黄色。温暖的金黄色,像美国的加利福尼亚。要是他活在美国,一定是加州梦想。我想到这点,悄然微笑,仿佛看到哈利.波特站在加州的海滩或是哪里,金黄色,像一个长条夕阳,那片海滩就有两个太阳。

 

我没有说话,他也没有说话。车厢里安静的像午夜蜂巢,直到他轻声泄露一个词:“那……原野?”我把车窗打开,风吹了进来。高速公路。柏油公路一望无尽,最顶端是太阳。但我们的归途显然不是太阳。原野,他又轻声说。他的声音飘入我耳朵里。这一次不再像外太空,他就在我旁边咕哝着,我听得很清楚。

 

我没有转过去看他,但我说,那我们就去那吧波特,滚他妈的黄金年代。

 

 

(5)

你已经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了。


是的。原野。我们将到达它。尽管前方大雨倾盆,但我们会穿梭、穿梭,直到找到它。在雨水停息以后,我们将看到大片的金黄色。那是原野。它们和哈利.波特一样,温暖的金黄色。哈利.波特走在里面,融入它们。我则走到一棵树下,发现它也像是在加利福尼亚。金色、无穷的草野。我会和哈利.波特并肩行走着,告诉他不管他是不是个英雄,对我来说没有区别,因为我讨厌他,他哪里都很蠢。他是他。而其他的则whaterver.我会向他抱怨他多么难修,常常维修到一半工作人员集体歇菜。而他哪里不够完美,像个蠢蛋。


但我明白我不能一直说,我不能一直走,走到某一个地方我就要停止。但那个地方是哪里?树、太阳、原野的某一点、或是永无尽头?即使我的灵魂飘起来也一无所知。但我明白我必须停下来。我不属于原野,谁也不属于,只有波特属于。波特也许不明白。然而我明白。我将呼吸,深呼吸,再吐气。对他说,波特。跑吧。

 

而他会回过头看我。他还没有明白为什么。但他会马上明白。他会说,你说什么?而我将重复。我将大声对他说道:“跑吧!”我将朝后退,不断朝后退,一碰即逝的阳光在我的后背融化。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隧道或是什么,地铁呼啸,它掩盖所有,肮脏的路面、平日的可耻、羞耻和悲伤,于是我变得永无极限。我再一次对他说道,“现在。跑吧。波特。”我的声音将生长、生长,像爬墙虎一样爬上了我懦弱的墙面和壁垒。它会在原野里扩散,聚集世界上所有的尘埃和光点,像一道银河,隔在我和波特中间。

 

然后……波特将终于懂了。他起先十分疑惑,当那银河扩散,他的疑惑也逐渐消散。他慢慢地、慢慢地朝后退。一步、两步。起先是犹豫的,然后坚定起来。坚定闪电一般划过。只有一瞬。可一瞬即永恒。他朝后退去。金黄色的漩涡承托他的脚掌。


他终于轻声对我说道,我知道了。德拉科。


接着,他转过头去。然后,从优柔寡断到刚毅果决、从慢到渐渐加快、从时跑时不跑到绝不停息,像是舍弃生命一般地跑起来。他是金黄色的。他跑起来时和原野融为一体。他飞速、飞速,以至于变成了一条长长的不见底的风。而银河砸下来。砸在我们中间。我只能在银流中依稀看见他。而那些曾经连接他肉体的电线、接触肢体的所有的关键点、电流、思想体系、英雄第十法则规定……他跑的如此之快,以至于它们从他身上壮烈地断裂开来。在那些断裂开来的点和点之间,他舍弃的使他断裂的,原野将治愈他。

 

他跑呀跑,跑呀跑,终于……从原野跑到了银河之间。

 

而他将一次头也不回。

(end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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